突然接到劉紀偉電話，他來北京出差。我問他怎么有我的號碼，他說：“阿純給的。”我說：“你認識吳純？她可是大美女，我們高中有不少人對她動過心思呢�！眲⒓o偉說：“噢是么，她現(xiàn)在是我的助理�！蔽殷@訝：“你什么時候開始當老板了？”他淡定：“沒有當老板，只是在張延手底下混口飯吃。”

我們在海底撈見面。他遞給我一支煙，我擺擺手說我不抽。他問我在北京過得好嗎，我說還可以。知道了我的月收入之后，他悶著頭喝干了杯子里的酒，對我說：“就憑你剛才不接我遞的煙這一點，就能斷定你在北京混得不好�！蔽夷�然。他又說：“回咱縣吧，跟著張延干，一年至少能賺這個數(shù)�！比缓笊斐鋈齻�手指。

有意思。在他的詞匯里，表示錢的單位已不再是“十百千萬億”，而是手指頭加上“這個數(shù)”。三萬，就伸出三個手指，三百萬，也是伸出三個手指。其間的區(qū)分要看說話的語速，三萬是“這個數(shù)”，三百萬是“這、個、數(shù)”，三億就是“這，個，數(shù)”。三個仄聲字吐出來就像刀砍在菜板上，擲地有聲。劉紀偉全然沒注意我已經(jīng)走神，仍然自顧自地說：“人生一世圖什么，不就是吃吃喝喝自在快活嗎！在家要啥有啥，何必在北京受這份兒罪！”我說在北京習(xí)慣了，回去不適應(yīng)。他干笑兩聲搖搖頭說，你跟當年一樣，還是太倔。

小學(xué)二年級時，電視上播《三國演義》，我和劉紀偉、張延模仿劉關(guān)張結(jié)義金蘭。老師說，劉紀偉為人實在講義氣，但太老實，將來要受人欺負；王路性子太倔，做學(xué)術(shù)能成氣候，混社會不免受阻；張延太聰明，但一肚子歪點子不能用到正道兒上。當時流行“抓小偷”的游戲，一個人當“眼兒”抓其他人，被抓到的人成為新的“眼兒”。張延個子小，又胖，跑不快，但很少被人抓住，因為他有個絕招——每次都往人多的地方跑，快被抓住時，就先抓一個旁邊的人，對眼兒說：“我?guī)湍阕プ∷�了，你別抓我。”人家罵他是“漢奸”，他不怒反喜。不過他也有原則，從不抓我和劉紀偉。

一天放學(xué)后，我們在班里打牌，教導(dǎo)主任路過，我們忙躲到桌子底下。鉆出來時，我不小心把張延的文具盒碰掉地上，摔癟了。張延讓我賠他10塊錢，我沒零花錢，又不敢向家里要。我說和他換文具盒，他不肯；我說先欠著，等攢夠了再給，他還是不肯。我說看在大家是兄弟的份上，我把每天發(fā)的蛋糕給你，這學(xué)期的都給你，他依然不肯。我大怒，說張延從今以后我不認識你！劉紀偉掏了掏兜，翻出來6塊錢，說看在是兄弟的份上，6塊錢算了，別傷了和氣。后來我攢夠錢拿給劉紀偉，他說都啥時候的事兒了，算了。

我初中去了一中，張延和劉紀偉在二中。有天，張延托劉紀偉向我道歉，說挺珍惜我們的友誼，后悔當初不該那樣。我很感動，給他寫了一封信表示重修舊好，讓劉紀偉帶給他。不過沒有回音，我也沒有見到他，讀高中后，連劉紀偉都沒見過面了。

再見到劉紀偉是2009年春天。我已經(jīng)大學(xué)畢業(yè)一年了，剛以無業(yè)游民的身份考上研究生。劉紀偉高中復(fù)讀過一年，當時大四。我打電話問他找到工作沒，他說還沒，我說要不一起去鄭州擺地攤兒吧。我不知他有沒有想過我純粹是玩票，只圖刺激，無論能否掙到錢，幾個月之后就會拍屁股去讀研，拉上他是怕一個人太寂寞，而他絕無退路，畢業(yè)了就得卷鋪蓋走人，還要躊躇以后的工作。他大概沒考慮那么多，一口答應(yīng)了，然后就從西安跑到鄭州了。

我們在古玩城倒弄了一批舊雜志，去火車站賣。《特別關(guān)注》進一塊賣一塊五，《讀者》、《青年文摘》進六毛賣一塊。我之前非常討厭火車站，那里骯臟、噪雜，時刻充滿危險，但當我抱著雜志吆喝“讀者一塊，讀者一塊”的時候，那里頓時寧靜和諧、井然有序了——絕不會有小偷再打我的主意，賣切糕和石頭的小青年也對我視而不見了，連探頭探腦打量過往旅客是不是有需要的大媽們也知趣地避開了我。有些買主用奇怪的目光打量我，大概覺得牛仔褲白T恤圓框眼鏡的造型和賣二手雜志的身份并不搭，或者以為我是迫不得已流落到此等境地，于是帶著同情和疑慮買了一本。盡管如此，一上午也只賣了十幾本，賺了不到五塊錢。

劉紀偉在火車站旁邊進了一批手機掛鏈，看起來非常漂亮，而且不貴，才兩塊五。我們兜去城郊的學(xué)校賣，被保安攆了兩次后終于找到了一個出攤兒的地方，這時發(fā)現(xiàn)旁邊的攤上有同樣的掛鏈，只賣兩塊。一個月后，淋成落湯雞的我和劉紀偉坐在前往火車站的985路公交上，凄惶地看著鄭州城的夜色在雨洗過的車窗上一幕幕流轉(zhuǎn)，像上演著沒有開頭也不會劇終的電影，而主人公從來不曾出現(xiàn)在屏幕上。在雨窗里映出西大街海底撈的時候，劉紀偉嘀咕了一句：“不知咱啥時候也能擱這兒吃�！蔽颐�摸干癟的兜，心想如果把兩個人的火車票賣了，大概夠進去飽餐一頓。

研究生畢業(yè)后，我來到北京工作。過年回家，我和我爸下鄉(xiāng)走親戚，路過移動營業(yè)廳，我爸進去給手機充話費，車停在路邊。我爸剛出來，一個交警走過來要往車上貼條。我爸給他遞煙，說就停了兩分鐘，請他松下眼皮放過，交警不肯。我下車看，發(fā)現(xiàn)是劉紀偉。他見是我，忙轉(zhuǎn)頭對我爸說：“叔，真是不好意思，自己人自己人！我和王路是小學(xué)同學(xué)，不知道是俺叔，不好意思�！蔽野秩�給他一包煙，他硬是不收，只留了一根，我問他要手機號，他說：“先別留了，回頭再說，你們快走吧，被別的交警看見不好�！蔽覀兙痛颐ι宪囎吡恕�

我爸說：“真沒想到你同學(xué)混成這樣。在咱縣當交警，一個月才600塊錢，每天在外面風(fēng)吹日曬。時代真是不一樣了，年輕人差距越來越大。我二十幾歲時，混得好的去機關(guān)，一月五六十塊，混得不好的看倉庫，一月也有二三十�，F(xiàn)在，你看看差距多大，人家老板張三千，不到三十歲，西邊新城區(qū)的樓盤都是他搞的，不知道有多少家產(chǎn)。”

那個春節(jié)，高中同學(xué)聚會，我和吳純聊起過往，聊到我是在五小讀的小學(xué)時，她就問你們那一屆有個張延，你認識嗎。我說張延是我同學(xué)，你怎么知道他。她說在正陽縣，不知道縣長是誰的人多，不知道張延是誰的人少。然后掏出手機，給我看她和張延的短信往來，她毫不介意讓我看那些嗲言嗲語的信息。我看到短信里，“三千哥哥”長“三千哥哥”短的，就問為何這么稱呼。她說張延喜歡別人叫他張三千，“三千”的意思是一頓飯至少是三千的標準。

我突然想到有個表舅人稱楊百萬，那是二十年前的稱呼了。當時楊百萬是縣里做生意數(shù)得著的人�？山裉欤�誰再稱呼他楊百萬，他會和那人翻臉。他后來經(jīng)商失敗窮困潦倒，再叫他楊百萬就不是尊重而是侮辱了。更何況今天在小縣城的蜚短流長里，津津樂道的早已從家產(chǎn)多少變成一頓飯的花銷多少了。

春節(jié)假期過后，離開家回北京時，我對我爸說，如果你在街上再碰見我那個當交警的同學(xué)，就把我的手機號告訴他吧。我們縣城很小，街上碰見熟人是稀松平常的事情。我想如果劉紀偉今后來北京找工作，我能稍微照應(yīng)一下。我爸說，難道你沒看出來嗎，他當時不給你留手機號，是嫌自己混得不好，不好意思跟你來往。

兩年來，我一直想，劉紀偉如果什么時候來北京，我要請他吃頓海底撈，算是感謝他當年放棄了找工作陪我在鄭州漂泊，雖然這種感謝微不足道。

現(xiàn)在他來了，就坐在我對面。我們面前是熱氣蒸騰的火鍋，隔窗是夜色中熙來攘往的街衢。一輛輛公交緩緩駛過，里面擠著如同當年一樣凄惶的我們。我們誰都沒有提當年的話頭，也不知他是不是早已忘記了。只是在吃飯結(jié)束的時候，他問我要不要夜里一起去玩玩，有人負責買單，我沒問他去玩玩是什么意思，只說不了，明天還要上班，然后消失在神情木然地涌向地鐵的一大波僵尸中。

時過境遷，劉紀偉已不再是劉紀偉，我也不再是我。早年的交情已經(jīng)散落成塵，了不可得，儼然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了。也許從張延的文具盒被我摔癟時，我們?nèi)�人就再也沒有聚在一起的可能。好在這次見面，劉紀偉和我都沒有舊事重提的意思。我們雖然再也找不到共同語言，卻至少在這一點達到了默契——只進杯酒，不言過往。吃了這頓海底撈，我就可以把劉紀偉的號碼從手機里刪掉了。因為過去的已經(jīng)過去，永遠不會再回來。

生活亦如疾馳的列車，坐在兩輛并行而過的車里的人，無論如何使勁地揮手凝望，列車也不會為你而停留下來。